产能过剩与货币空转:中国经济转型期的核心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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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资金在金融体系空转,企业扩张的产能难以找到足够的需求,传统经济学教科书正在为中国现实增添新的章节。
2025年以来,中国金融市场出现了看似矛盾的现象:根据中国人民银行的《2025年7月金融统计数据报告》,前7个月人民币贷款增加12.87万亿元,广义货币(M2)余额同比增长8.8%;7月末M2余额达329.94万亿元。
与此同时,贷款市场报价利率(LPR)持续下降。按照传统经济学理论,货币供给增加和利率下降应刺激需求,推动物价上涨。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中国PPI持续承压(2025年7月同比下降3.6%),CPI保持低位运行(7月同比持平),呈现出通缩压力。
一 货币数据的矛盾现实
中国经济正呈现一种看似矛盾的现象:货币供应持续增长的同时,物价水平却维持在低位。2025年1至7月,人民币贷款增加了12.87万亿元。
广义货币(M2)余额在2025年7月末达到329.94万亿元,同比增长8.8%,增速较6月上升0.5个百分点。狭义货币(M1)余额111.06万亿元,同比增长5.6%,较6月回升1个百分点。值得注意的是,M1与M2增速剪刀差收窄至3.2个百分点,但仍处于历史较高水平,反映企业活跃度虽有改善但仍显不足。
与此同时,央行保持了宽松的货币政策取向,市场利率维持在低位。7月份,银行间同业拆借加权平均利率为1.45%,质押式回购加权平均利率为1.46%。这些利率水平明显低于同期通货膨胀率,形成实际负利率环境,理论上应刺激信贷需求。
按传统经济学理论,这些政策应刺激经济增长和物价上涨。然而2025年7月,中国CPI同比持平,PPI同比下降3.6%,明显面临通缩压力。这种价格走势与货币扩张理论预测明显背离。
这种矛盾现象挑战了传统货币数量论(MV=PT)的解释力,表明中国经济的结构性问题和特殊传导机制正在发挥重要作用。需要深入分析货币创造机制、流通速度变化以及结构性因素对价格传导的影响。
货币扩张未能推升物价的现象,自然引出一个关键问题:资金流向了哪里?事实上,货币未充分进入消费和投资领域,而与实体经济的供给结构密切相关。这便需从“货币现象”过渡到对“实体经济供给面”的深入考察。
二 供给过剩的行业现状
中国经济正面临广泛供给过剩的挑战。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24年全年全国规模以上工业产能利用率为75%,低于近年平均水平,表明大量生产能力闲置。这一数据较2023年同期下降0.1个百分点,显示产能过剩问题仍在加剧。
需要指出的是,中国的“产能过剩”主要表现在国内产能过剩,实际上国际市场并没有完全饱和。类似于日本生产的汽车主要用于出口而非自用,中国许多产业同样具有巨大的出口潜力(日本2024年乘用车出口量占总产量的近半数,中国该占比约三分之一)。然而,由于特朗普发起的关税战和世界经济动荡,中国后续出口可能受阻,需要寻找新的破局之道。根据海关总署数据,2025年上半年中国出口同比增长5.2%,但增速较去年同期回落3.8个百分点,显示外部环境确实面临压力。
传统重工业如钢铁、煤炭等行业产能利用率低下。中国钢铁工业协会数据显示,2023年粗钢产量10.17亿吨,产能利用率约78%,库存积压问题持续存在。这种产能过剩不仅造成资源浪费,还导致产品价格持续下行。2025年7月,黑色金属冶炼和压延加工业出厂价格同比下降11.2%,已连续20个月处于下降通道。
新能源与高端制造业也出现产能过剩迹象。光伏组件产能是国内需求的2倍以上,锂电池行业产能利用率不足70%。这些行业曾被视为中国经济的新增长点,但现在同样面临供给过剩问题。据工业和信息化部统计,2025年上半年光伏组件产量同比增长35%,但国内新增装机容量仅增长18%,供需缺口持续扩大。
消费品行业同样面临饱和。手机销量持续下滑,家电需求增长乏力,服装行业低端产品过剩明显。截至2023年,中国约有近三十个行业存在供给过剩问题,范围从基础原材料到高端制造领域。这种全方位的产能过剩不仅造成资源错配,还通过价格传导机制加剧了通缩压力。
供给过剩不仅反映了产业结构的问题,更暴露出货币在实体经济中的传导路径出现了阻塞。当企业持续扩大产能而需求未能同步跟上,即便资金充裕,也难以形成良性循环,反而可能导致资源错配和债务堆积。
三 货币传导机制受阻
超发的货币并未有效流入实体经济。2025年7月份,人民币贷款罕见出现负增长,减少500亿元,为2005年7月以来首次负增长。这一异常变化反映出实体经济融资需求严重不足,货币政策的传导机制出现明显阻塞。
企业获取贷款后更多用于维持经营而非扩大投资,导致供给增加而需求不足。2025年7月,企业短期及中长期贷款分别减少5500亿元和2600亿元。许多企业获得低息贷款后不是用于技术创新或产业升级,而是进行同质化的产能扩张,进一步加剧了市场过剩。根据中国人民银行调查,2025年第二季度企业贷款资金中仅有45%用于新增投资,较去年同期下降8个百分点,而用于周转经营的比例则上升至55%。
实体经济不景气,居民收入增长放缓,消费能力受限。2025年7月,居民短期和中长期新增贷款分别为-3827亿元和-1100亿元,反映居民消费和购房意愿持续低迷。这一数据创下历史新低,显示居民部门正在经历去杠杆过程。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5年上半年全国居民人均消费支出实际增长率仅为3.8%,低于5.2%的可支配收入增速,边际消费倾向持续下降。
中国人民银行调查显示,倾向于"更多储蓄"的居民约占62%,创历史新高,而倾向于"更多消费"的居民占比则降至历史低点。这种预防性储蓄动机的强化,使得货币政策的乘数效应大幅减弱。据测算,2025年第二季度货币流通速度降至0.46,为1990年以来的最低水平,意味着大量货币沉淀在金融体系内空转,未能形成有效需求。
货币传导机制的多重阻塞,不仅源于短期周期性因素,更与中国经济的深层结构性矛盾密切相关。这些结构性问题构成了当前货币与价格悖论的微观基础和制度背景。
四 结构性因素深度分析
中国经济的结构性问题是导致货币增加与通缩并存的核心原因。
房地产行业下行对经济产生巨大影响。房地产行业与经济中60多个产业相关联,就业人口过亿;与房地产相关的贷款占银行信贷比重近40%;有关房地产行业的相关收入占地方政府财政收入的50%;房地产占城镇居民家庭资产的70%。2025年1-7月,房地产开发投资下降12.0%,全国新建商品房销售面积同比下降4.0%,销售额下降6.5%。房地产市场的持续萎靡不仅拖累整体经济发展,导致金融系统面临严重的坏账风险,还使多房家庭和有房家庭的财产大幅度缩水,以及地方政府财政收入下降迅猛。
收入分配结构亟待优化。2025年上半年,全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21,840元,同比名义增长5.3%,但中位数仅为平均数的83.3%,表明收入分配差距仍存。中国居民可支配收入占GDP比重约43.15%,需要注意的是,与美国进行国际比较时,需警惕统计口径的差异。美国商务部数据显示其居民总收入(含社保、福利等)占GDP比重较高(2024年前三季度为51.57%),但其居民税后收入占GDP比重在2023年约为42.4%,与中国可支配收入占比水平相近。因此,中国居民收入占比的核心问题或许不在于总量比例绝对值的偏低,而在于其最终转化为消费的能力受到社会保障、收入分配结构等多方面因素的制约。中国社会保障支出占GDP比重低于美国。在收入初次分配环节,中国住户部门初次分配总收入占国民总收入比重均值是59.65%,明显低于发达国家70%以上的水平。
税收结构改革是改善收入分配的关键。与美国疫情期间全民发钱导致通胀高企和贫富分化的教训不同,中国需要探索更适合国情的收入提升路径。2019年,中国所得税和财产税等经常税占政府部门全部税收收入比重是32.75%,在所选择国家中处于最低水平。建议降低生产环节税收,提高所得环节税收,从而增强税收在收入再分配环节中的调节能力。具体而言,增加资本利得个人所得税,减少劳动所得个人所得税,能够更精准地改善收入分配格局。
劳动市场制度需要进一步完善。单纯通过行政命令直接强行给劳动者增加工资不符合市场经济规律,需要多项政策配合。2025年湖南省企业工资指导线基准线为6%,上线为9%,下线为2%。应引导企业根据经济效益情况合理确定工资增长幅度,同时加强劳动法执行,保障劳动者合法权益。此外,应着力提高工资水平偏低、工资增长缓慢的普通职工,特别是生产一线及技术工人岗位人员工资水平。
老龄化社会加剧需求不足。2023年末,全国60岁及以上人口占总人口的21.1%,老年人口占比持续上升,社会保障支出压力增大。老龄化不仅降低了消费倾向,还增加了社会保障负担,进一步抑制了经济活力。根据国家卫健委预测,到2035年,中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将突破4亿,占总人口比例超过30%,老龄化速度明显快于发达国家同期水平。
前文已详细阐述的收入增长放缓持续抑制消费需求,收入分配不均也限制了整体消费能力。2024年,全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41,314元,比上年名义增长5.3%,扣除价格因素实际增长5.1%,这一实际增速相较于疫情前水平(如2019年)有所放缓。
在收入分配方面,2024年全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中位数为34,707元,为平均数的84.0%,表明存在一定程度的分配不均。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实际增速(6.3%)虽继续快于城镇居民(4.4%),但城乡居民绝对收入差距仍然显著(农村居民23,119元 vs 城镇居民54,188元)。从收入来源看,财产净收入增速(2.2%)显著低于工资性收入(5.8%)和经营净收入(5.6%),这可能加剧资产持有者与非持有者之间的收入差距。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13年至2021年间,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年均实际增速为6.6%,高于2024年5.1%的实际增速,印证了收入增长放缓的趋势。居民消费支出同步放缓,2024年全国居民人均消费支出28,227元,实际增长5.1%。消费增速与收入增速基本同步,且边际消费倾向维持在相对稳定但有所承压的水平。
此外,债务负担沉重也制约了消费和投资增长。根据中国人民银行数据,截至2024年末,全国共有5.6亿人拥有信贷账户,普惠金融信贷覆盖面持续扩大。偿债支出(包括本金和利息)对消费形成挤出效应。2025年7月数据显示,居民每赚100元需支付15元用于偿债。年轻群体已成为负债的主力军,某金融机构2025年初的调查显示,25-35岁人群的负债率高达78.3%。根据中国人民银行金融稳定分析小组编制的《中国金融稳定报告(2024)》,2023年末,我国住户部门杠杆率为72.4%(2022年末为71.8%),与美国的住户部门杠杆率比较接近,但中国住户部门杠杆率增速更快(2019-2024年年均增2.1个百分点),需注意潜在风险。这种高杠杆率不仅制约了消费能力,还增加了金融系统的脆弱性。此外,根据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NIFD)数据,2025年第二季度中国宏观杠杆率(非金融部门债务/GDP)首次超过300%,达到300.4%。
这些结构性因素的叠加,不仅改变了货币政策的传导环境,也对传统经济学理论在中国的适用性提出了挑战。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经典理论在解释中国现实时的局限性。
五 传统经济学理论的局限
传统货币数量论(MV=PT)认为货币供给增加会导致物价上涨,但这一理论在中国特殊经济结构下面临挑战。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费雪方程式中的货币指的是流通领域的货币,而中国大量空转的货币具有金融属性而非实体经济流通属性。这意味着虽然货币总量增加,但实际流通领域货币的增加并没有那么多,因此从这一角度看,费雪公式可能依旧成立,只是需要区分货币的不同属性和流通领域。具体而言,2025年7月M2余额中约有35%沉淀在金融体系内空转,未进入实体经济循环,这使得传统货币数量论的预测出现偏差。
货币流通速度(V)下降:如前文所述,大量货币沉淀在金融体系内空转,未能进入实体经济循环。这主要是因为货币传导机制受阻,资金在金融体系内循环而未能进入实体经济。根据中国人民银行研究局测算,2025年第二季度货币流通速度降至0.46,创历史新低,较2008年金融危机时期下降逾40%。这种下降既反映了金融深化过程中货币化程度的提高,也暴露了货币政策传导机制的不畅。
投资效率低下:企业获得低息贷款后更多用于维持现有产能,而非提升技术创新,导致资本产出效率持续下降。制造业贷款虽然大幅增加,但并未相应提升全要素生产率,反而可能导致进一步的产能过剩。增量资本产出率(ICOR)近年来呈上升趋势,表明投资效率有所下降,单位GDP增长所需的资本投入增加。
预期自我实现:消费者形成通缩预期后推迟消费,进一步加剧价格下行压力。居民储蓄倾向不断增强。这种通缩预期通过预期渠道自我实现,使得货币政策陷入流动性陷阱。根据行为经济学研究,通缩预期一旦形成,就会改变消费者和企业的行为模式,使得传统的利率调控机制失效。
流动性陷阱:尽管利率下降,但企业和居民借贷意愿仍然低迷,货币政策传导机制部分失效。这是因为在资产负债表衰退环境下,市场主体更倾向于偿债而非借贷,使得货币政策效果大打折扣。日本1990年代的经验表明,一旦经济陷入资产负债表衰退,传统货币政策的效果将大幅减弱,需要财政政策和其他结构性改革配合才能走出困境。
面对理论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政策制定者必须在尊重经济规律的基础上,采取更加精准和结构化的措施,以应对当前复杂的经济局面。
六 政策应对与未来展望
中国政府正在采取多重措施应对这一复杂局面。
货币政策方面,保持流动性合理充裕,完善货币政策传导机制,引导金融机构加大对实体经济支持力度。2025年7月末,M2余额同比增长8.8%,M1余额同比增长5.6%,显示流动性保持合理充裕。央行正在通过定向降准、再贷款再贴现等结构性货币政策工具,引导资金流向小微企业和科技创新领域,提升货币政策传导效率。
财政政策加大力度,2025年1至7月,政府债券净融资8.9万亿元,同比多增4.88万亿元,表明财政政策持续发力。这些措施旨在直接刺激需求,弥补私人部门需求不足的缺口。财政部正在研究出台新一轮减税降费政策,重点降低制造业和小微企业税负,同时加大民生领域投入,通过提高社会保障水平来释放消费潜力。
面对国际贸易环境的变化,中国需要寻找新的突破口。2025年7月,中国出口同比增长8%,对东盟、非洲等地出口保持快速增长,有效对冲了美国方面需求的下滑。一方面通过"一带一路"倡议拓展新兴市场,另一方面通过产业升级提升出口产品附加值,减少对低端产品的依赖。海关总署数据显示,2025年上半年中国机电产品出口增长12.3%,高新技术产品出口增长15.7%,显示出口结构正在优化。
社会福利改革也在推进,完善养老、医疗等社会保障体系,释放居民消费潜力。通过减少居民预防性储蓄动机,促进消费需求回升。国家正在加快推进养老保险全国统筹,完善大病保险制度,预计到2025年底将实现基本养老保险参保率达到95%,基本医疗保险参保率稳定在95%以上。
供给侧改革继续深化,通过产业政策优化资源配置,推动制造业高质量发展,培育新质生产力。国家正在加快推进新型工业化,发展数字经济、绿色低碳产业等新增长点,2025年7月高技术制造业增加值增长9.3%,快于全部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3.6个百分点。工业和信息化部计划在"十四五"后期实施制造业重点产业链高质量发展行动,培育一批具有国际竞争力的先进制造业集群。
金融体系改革同样关键。中国经济正处于从"高速增长"到"高质量发展"的换挡期,金融行业需要淘汰落后产能,开启从规模竞争到质量竞争的新篇章。这包括银行业优化资本配置,保险业推进供给侧集中,证券业通过并购重组做优做强头部券商。银保监会正在制定系统重要性银行附加监管规定,推动银行建立更加多元化的资本补充机制,提升抗风险能力。
中国经济正处在转型升级的关键时期,传统增长模式面临挑战,新的发展动能正在积累。2025年7月份,中国装备制造业增加值同比增长8.4%,高技术制造业增加值增长9.3%,分别快于全部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2.7和3.6个百分点。这些数据表明,经济结构正在发生积极变化,新动能正在逐步成长。
未来中国经济的出路在于通过科技创新培育新的增长点:数字经济、绿色低碳产业、高端装备制造等正成为发展新引擎。同时,通过积极参与全球治理和国际贸易体系改革,为中国产能寻找更广阔的国际市场空间。国家发改委预计,到2025年,数字经济核心产业增加值占GDP比重将超过12%,新能源汽车销量将达到汽车销售总量的20%左右,这些新动能将有效对冲传统动能放缓的影响。
这些行业或许能帮助中国经济跳出货币增加与通缩并存的悖论,走向更高质量的发展轨道。需要注意的是,这个转型过程需要时间,期间需要保持政策定力,避免过度刺激造成新的结构失衡。通过深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完善宏观经济治理、推进高水平对外开放,中国经济有望实现质的有效提升和量的合理增长。
文章作者: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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