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伏电池与中化国际子公司的破产看中欧产业的不同命运:资本、政策与市场的博弈
编辑引言
2025年全球新能源产业上演了两场极具对比意味的破产大戏,堪称行业发展史上的标志性样本。2025年3月12日,曾被誉为“欧洲电池希望”的瑞典巨头北伏(Northvolt)向斯德哥尔摩法院递交了破产申请,为欧洲本土电池梦想画上了休止符。几乎在同一时间轴的另一端,中化国际旗下的锂电子公司也步入了相似的命运:先是2025年4月8日,其子公司淮安骏盛新能源被法院裁定破产((2025)苏0804破申12号);随后在10月13日,宁夏锂电也走向了破产程序。这两家重要子公司的接连倒下,宣告了中化国际彻底退出锂电战局。
表面看来,这不过是两起新能源企业的破产案例,但背后折射的却是中国与欧洲在产业政策、资本逻辑与市场应变能力方面的深层分野。北伏的崩塌,暴露出欧洲理想主义产业政策与金融化运作碰撞后的残酷现实;而中化国际子公司的破产重整,则展现了中国国企在政策东风与市场现实之间的战略冒进与果断止损。
虽然两者败因各异,却共同指向一个核心问题:在资本密集、技术迭代飞快的新能源赛场,究竟什么样的产业模式和企业战略才能站稳脚跟?谁有资本“赌未来”,而谁又必须为决策失误付出代价?这组案例为我们提供了难得的比较视角,通过解剖两者的异同,可以窥见全球产业竞争的本质与未来走向。
本文将从战略定位、技术路线、资本结构、产业政策、成本控制、治理问责等多个角度展开系统分析,试图穿越企业破产的表象,深入挖掘中欧新能源产业背后不同的体制逻辑与发展路径选择。
第一章 战略定位与产业背景:中国务实与欧洲理想化的产业模式
中化国际与北伏的破产轨迹,折射出中国与欧洲在新能源产业战略上的根本差异。作为中国化工央企中化集团的核心上市平台,中化国际进军锂电领域体现的是中国企业在政策指引下务实而积极的产业扩张。2018年,中化国际通过收购骏盛新能源正式切入锂电池赛道,曾雄心勃勃计划投资百亿元在江苏淮安和扬州建设总规模20GWh的动力电池生产基地。这一布局源于对中国新能源汽车市场爆发式增长的预判,以及对高端电池产能仍显不足的考量。
而北伏则承载着完全不同的使命。诞生于2016年的北伏被寄予厚望成为“欧洲的宁德时代”,其目标是帮助欧洲汽车工业摆脱对亚洲电池的依赖,打造本土电池供应链。北伏自成立以来累计获得超过100亿美元的股权、债务和融资支持,背后站着德国大众汽车和美国高盛这样的巨头,被誉为“欧洲电池冠军”。这种宏大的战略定位使北伏不仅仅是一家企业,更成为了欧洲产业政策的象征。
中化国际的扩张路径带着典型的大型国企印记:依托资本优势快速布局产业链关键环节。从正极材料到锂电池,再到规划中的电池回收,中化国际意图构建“新能源汽车能源管理方案供应商”的完整生态。但这种扩张在市场环境突变时显得不堪一击。到2024年末,中化国际的三元锂电池年产能虽达到2.2GWh,但产能利用率仅为2.32%,资源配置严重失衡。
相比之下,北伏的战略困境更多体现了欧洲产业整体的理想化色彩。欧洲委员会曾豪情满怀地提出到2030年占据全球电池产量25%的市场份额,但这个目标建立在低估亚洲企业竞争力、高估本土技术转化能力的乐观假设上。北伏位于瑞典谢莱夫特奥的超级工厂安全事故频发,生产屡屡中断,暴露出欧洲在电池制造环节的基础能力不足。
这两起案例共同揭示了新能源产业的战略冒进风险,但诱因各异:中化国际受国企规模竞争逻辑驱动,在市场高位过度扩张;北伏则背负着欧洲区域产业自主的政治期望,超出了企业自身的合理发展节奏。这种差异本质上反映了中国与欧洲在面对新能源产业革命时的不同心态与策略。
第二章 技术路径与创新模式:市场化创新与研发脱节
中化国际与北伏的技术路线选择,揭示出中国与欧洲在技术创新模式上的深刻差异。中化国际采取了跟随性创新策略,主要围绕当时市场主流的三元锂电池技术进行布局。其子公司骏盛新能源主营软包动力电池,覆盖LFP、NCM等技术路线,这与当时中国动力电池市场以三元锂和磷酸铁锂为主流的技术格局相吻合。这种选择在短期内能够快速形成产能,但长期面临技术同质化风险。
技术积累不足与战略节奏错位最终将中化国际的锂电业务推向困境。值得注意的是,中化国际的困境部分源于技术路线变迁带来的市场变局。随着磷酸铁锂电池技术在2021年7月市场份额反超三元锂电池,并凭借成本与安全优势持续领跑,中化国际重金投入的三元锂产能遭遇了严峻的结构性淘汰压力。这反映出企业在技术路线判断上的局限——过于关注当前产能而忽视了技术迭代风险。
相比之下,北伏在技术创新层面并非毫无作为。作为欧洲本土培育的电池企业,北伏汇聚了来自欧洲多国的研发人才和技术储备,理论上具备相当的创新能力。然而,欧洲创新生态系统存在研发与产业化脱节的结构性难题。根据布鲁盖尔研究所的报告,欧洲在AI、半导体和量子计算等关键技术领域的前沿创新者大多来自研究机构而非企业。这种“学研强而产弱”的特征同样体现在电池领域——欧洲拥有先进的电池相关基础研究,但技术商业化能力明显不足。
中化国际的技术模式反映了中国产业创新的特点:强于规模化应用与工艺改进,但在原始创新上相对薄弱。根据布鲁盖尔报告,中国创新者在半导体领域表现更优,三个领域的前沿创新者分布均介于美欧之间。中国企业的技术创新往往与市场需求紧密对接,如AI领域的重要突破性创新来自华为、平安集团、腾讯、百度等企业,聚焦于计算机视觉、图像处理、自然语言处理等应用领域。
两个案例共同表明,新能源产业的技术创新必须与市场需求、成本控制相结合。北伏的破产进一步印证了缺乏产业基础的技术理想主义难以在高度竞争的电池市场中存活。相比之下,中国的创新体系虽在基础研究层面相对薄弱,但强于市场需求导向的应用型研发,这在中化国际的反渗透膜业务中有所体现——其子公司中化润沃的产品成功打破了外国企业在中国高端膜产品市场上的垄断。
第三章 政策依赖与资本结构:阶段性扶持与可持续性的矛盾
中化国际与北伏的破产案例深刻揭示了新能源产业中政策支持与资本结构对企业生存的关键影响。两家企业都享受了各自区域的产业政策支持,但对政策的依赖程度和利用效率存在显著差异,这直接影响了它们的命运。
中化国际的资本运作体现了中国国企典型的资源整合模式。作为中国中化集团的核心上市公司,中化国际初期以橡胶、塑料、化工品和储运业务为主,后聚焦化工新材料领域。其在锂电领域的扩张倚重国企的资本优势和银行信贷支持。数据显示,中化国际曾为宁夏锂电的2.26亿元贷款承担担保责任,这种母子公司之间的担保链是国企体系的常见资本联动方式。然而,当锂电池业务持续亏损时,这种资本联动反而扩大了风险敞口。
中国产业政策的特点在于阶段性扶持与市场约束相结合。中国政府对新能源产业的扶持在产业发展初期尤为明显,但随着产业成熟度提高,政策逐步退坡,企业需要自主参与市场竞争。中化国际的锂电业务在遭遇持续亏损后,母公司最终选择让其破产重整,反映了预算硬约束的趋势。截至2025年6月30日,中化国际对宁夏锂电的长期股权投资已全额计提减值准备4.7亿元,体现了资本回报要求的严肃性。
相比之下,北伏的资本结构更加依赖跨国资本与政策愿景的绑定。北伏获得超过100亿美元的股权、债务和融资,支持者包括德国大众、高盛等跨国巨头,这些投资很大程度上基于对欧洲电池供应链自主的战略预期,而非单纯的商业回报计算。这种资本结构导致北伏尽管拥有巨额融资,但仍面临高额负债问题——截至2025年1月底,累计负债超过80亿美元。
欧洲产业政策的困境在北伏案例中暴露无遗。瑞典首相克里斯特松在北伏破产前已排除了当局出手救助的可能性,这反映了欧洲对于“挑选赢家”型产业政策的反思。欧洲的电池战略过度依赖打造本土冠军企业来应对亚洲竞争,却忽视了产业生态的整体培育。与中国不同,欧洲缺乏完整的电池材料供应链,导致北伏即使建成超级工厂,仍需进口大量亚洲电池材料,成本竞争力不足。
两个案例共同揭示了政策资本与市场现实之间的张力。中化国际的锂电业务破产重整反映了中国产业升级过程中的试错与调整机制——即使是有政策支持的战略性新兴产业,企业也需面对市场检验。而北伏的破产则标志着欧洲试图通过打造本土冠军企业实现电池供应链自主的战略受挫,反映出区域产业理想与全球商业现实的冲突。
第四章 市场应对与失败本质:周期误判与成本失控
中化国际与北伏的破产从表面看是财务困境的结果,但深层次反映了二者对市场变化应对能力的不足。在全球新能源产业经历周期性波动、技术路线快速迭代的背景下,两家企业的市场误判与风险管控失效导致它们无法适应行业变革,最终走向破产。
中化国际的失败本质是对锂电行业周期性风险的严重误判。锂电产业作为新兴产业,具有显著的周期性特征:需求预期驱动资本大规模投入,导致产能快速扩张,随后出现阶段性过剩,引发价格竞争和行业洗牌。中化国际在2018年行业高点时大举进入,计划投资100亿元建设产能,却未能预见随后而来的产能过剩与竞争加剧。截至2024年末,其三元锂电池年产能2.2GWh,产能利用率仅2.32%,显示其扩张严重脱离市场需求。
更为深层的是,中化国际的案例反映了国企投资决策中的非市场因素。国企在战略新兴产业中的布局往往受到政策导向、规模竞争等多重因素影响,导致过度关注产能扩张而忽视市场效益。中化国际在去年年报中承认,锂电池及部分其他业务面临产能过剩、竞争加剧的现状,盈利空间持续压缩。但这种自省来得太晚——公司自2023年以来已累计亏损超55亿元,显示其纠错机制滞后。
北伏的困境则更多体现为欧洲制造业面临的系统性成本压力。即便获得了巨额融资和政策支持,北伏仍难以解决欧洲生产的高成本问题。其在瑞典谢莱夫特奥的超级工厂安全事故频发,一度导致生产停顿,反映出欧洲在重建工业能力过程中面临的管理挑战。欧洲目前仅占全球电池产量的3%,原计划十年后占据25%的市场份额,这一目标与现实的巨大差距本身就预示了北伏的艰难道路。
欧洲电池产业的根本困境在于缺乏完整的产业链支撑。虽然欧洲拥有先进的研发能力和汽车产业基础,但在电池材料、制造设备等环节严重依赖亚洲供应商,导致本土生产成本居高不下。北伏即使能够生产出高质量的电池,在成本效率方面也难以与已经形成集群优势的亚洲企业竞争。这种结构性劣势使得北伏的商业模式本质上难以持续——截至2025年1月底,北伏累计负债已超过80亿美元,沉重的财务负担进一步削弱了其市场竞争力。
值得注意的是,行业技术路线的变革也加速了两家企业的困境。在中化国际案例中,磷酸铁锂电池技术凭借安全性、成本等优势,市场份额在2021年7月超越三元锂电池技术后一直保持领先,这使得中化国际重金投入的三元锂技术路线面临被市场边缘化的风险。而北伏则面临着中国电池企业在新一代技术上的持续进步,如固态电池等领域的突破,进一步压缩了其追赶空间。
两家企业的破产案例从正反两面印证了市场需求导向在战略新兴产业中的重要性。相比之下,中国的电池产业整体已展现出更强的适应能力:2025年三季度,在全球储能需求爆发的引领下,锂电行业业绩显著回暖,第三季度归母净利润同比增幅高达55.41%。这种行业整体复苏未能挽救中化国际,恰恰说明其自身经营模式的问题。
第五章 案例启示与未来展望:全球新能源产业格局的重塑
中化国际锂电业务的破产重整与北伏的破产,虽然是两个不同体系、不同市场条件下的企业失败,但它们共同反映了在全球新能源产业快速发展的背景下,战略决策、政策支持与市场需求之间的张力。两者的失败不仅是个别企业的倒下,更是对全球新能源产业发展模式的深刻反思,揭示了中欧两大体系在应对产业革命时的深层差异。
(一)中欧产业模式的优劣:政策驱动与市场驱动的碰撞
通过中化国际与北伏的案例,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两种截然不同的产业模式:中国模式与欧洲模式。
• 中国模式强调“全国一盘棋”与企业自主竞争相结合,在支持战略性新兴产业的同时,也允许失败与退出。这一模式具有较强的市场应变能力和试错学习能力,通过政策扶持和市场力量的双轮驱动,不仅鼓励企业扩张,也为失败企业提供了退场机制,从而实现产业的不断优化。
• 欧洲模式则过于依赖单一冠军企业的“政治任务”,即使是大规模的资金投入和政策支持,也未能真正培养起完善的产业链生态。北伏的失败反映了欧洲产业政策中的一个根本问题:政策倾向于选择性扶持“标杆企业”,但缺乏对整个产业生态的培育,导致即使拥有充足资金与政策支持,依然无法与中国企业的规模效应和技术优势竞争。
(二)中化国际的“创造性破坏”与北伏的“象征性产业”
从这两起破产中,我们看到的是两种对待失败的态度:
• 中化国际的失败体现了“创造性破坏”的产业逻辑。即使是央企,面对市场压力时也不得不接受失败的现实。中化国际的破产,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中国产业优化的一部分。在经历过度扩张后的资源错配后,企业通过破产重整进行了资源整合与结构调整,这种机制使得产业可以更加迅速地恢复活力并实现再生。
• 相对而言,北伏的破产则暴露了“象征性产业”的脆弱性。欧洲在新能源产业中试图通过打造“标杆企业”来实现产业自主,却忽视了产业体系本身的建设。当北伏破产时,它不仅仅是一个企业的失败,更是欧洲电池自主梦想的破灭。欧洲的产业政策过于依赖单一企业的成功,这使得整个电池产业格局面临崩溃的风险。
这两者的对比反映了中欧在产业战略上的根本性差异:中国通过竞争与试错的机制持续推进产业优化,而欧洲则过于依赖宏大的政治叙事,缺乏足够的市场适应能力。
(三)全球新能源产业的竞争格局:从技术到生态的全面重塑
未来的全球新能源产业竞争,将不再是单纯的技术竞争,而是全产业链的协同创新与技术生态的重构。中化国际与北伏的破产无疑为这个过程提供了深刻的反思:
• 中国目前已经在锂电池、光伏、储能等领域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并且在全球市场中占据了重要地位。中国企业的优势不仅在于技术成本控制,还在于在全球竞争中已经形成了完整的供应链协同。如宁德时代、比亚迪等行业巨头的迅速崛起,证明了中国的全产业链协同创新能力是未来产业竞争的核心驱动力。
• 欧洲则面临着产业链断裂与成本高企的双重挑战。虽然欧洲拥有一定的技术优势,但在电池制造材料、制造设备和高端电池工艺的自主控制上,欧洲与亚洲仍存在明显差距。因此,未来欧洲电池产业的发展将面临巨大的成本压力。除非能够在产业链上实现更广泛的本土化生产,否则其电池产业的可持续性将受到严重制约。
通过对中化国际和北伏的反思,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全球新能源产业将不仅是技术创新的竞争,更多的是产业链协同能力的比拼。无论是中国的“创造性破坏”机制,还是欧洲的“政治自主”战略,最终能赢得竞争的是那些能够在全产业链中找到最佳协同节点、有效整合各方资源的企业。
(四)未来展望:产业政策的转型与全球化的竞争
从中化国际与北伏的破产,我们可以提出一些对未来新能源产业发展方向的展望:
• 中国的产业政策应更加注重在快速发展的同时,推进产业结构的持续优化。政策扶持不仅要支持初期的产业布局,更要注重引导企业在市场竞争中实现可持续发展,避免盲目扩张带来的资源浪费。
• 欧洲的产业政策则需要转变思路,避免过度依赖单一企业作为战略支点,更多地去关注产业链的整体建设与协同创新的能力。欧洲要真正建立起自己的电池产业链,必须增强与全球其他区域的合作,并从中吸取中国及亚洲其他国家的产业经验。
全球新能源产业的未来,必然是一个多维竞争的时代。它不仅是技术的竞争,更是全球产业链协同与区域合作的角力。
第六章 资本约束机制差异:现金流问责 vs 叙事续杯
中化国际与北伏的破产,表面上都源于资金链的断裂,但深层次揭示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资本约束机制:中国基于现金流的财务硬问责与欧洲基于政治叙事的资本软续杯。这两种机制决定了企业在陷入困境时,所能获得的喘息空间和最终的命运。
中化国际:国企资本纪律下的“刚性止损”
中化国际的锂电扩张,始终处于一个虽有母公司支持但边界清晰的财务框架内。其资本来源主要是银行贷款、资本市场融资以及母公司担保,这些渠道都内嵌了明确的回报要求和风险控制机制。
• 数据化的财务红线:当中化国际锂电业务出现严重问题时,其财务报表发出了无法忽视的信号。截至2024年末,其三元锂电池产能利用率低至2.32%,远低于行业盈亏平衡线(通常为70%-80%)。其子公司宁夏锂电的资产负债率高达118.2%,已资不抵债。更关键的是,根据其破产公告,中化国际已对宁夏锂电的长期股权投资全额计提减值准备4.7亿元,并为其2.26亿元的银行贷款承担了担保责任,这部分代偿损失直接冲击了母公司的当期利润。
• 硬约束的触发机制:这些具体的、公开的财务数据,触发了国有资本管理和上市公司监管的双重硬约束。国资委对央企EVA(经济增加值)和资产负债率的考核,以及资本市场对上市公司盈利能力的期待,共同构成了一个“止损闭环”。继续输血意味着更大的国有资产流失风险和资本市场信任危机。因此,破产重整并非战略失败后的首选,而是财务指标恶化到临界点后的必然财务决策。
北伏:政治叙事驱动下的“资本狂欢与幻灭”
北伏的生存逻辑则截然不同。它自诞生起就被赋予了“欧洲电池自主”的象征意义,其资本供给更多地与这一政治叙事绑定,而非传统的商业回报模型。
• 叙事闭环的形成:北伏讲述了一个完美的故事:地缘政治风险(依赖亚洲电池)、绿色转型(欧盟碳中和)、工业复兴(重振欧洲制造)。这个故事吸引了包括大众汽车(战略绑定)、高盛(财务投资)、欧洲投资银行(政策贷款)在内的多元化资本。每一次融资成功,都被解读为“欧洲战略的胜利”,进一步强化了其“大到不能倒”的叙事光环。即便在2023-2024年,其瑞典超级工厂因连续的生产安全事故(据瑞典当地媒体报道,2024年共发生3起严重火灾,导致生产线瘫痪数月)和仅为规划产能0.05%的实际产出时,它依然能获得新一轮的债务展期和股权融资。
• SPAC化运营的本质:这种模式与美国资本市场的SPAC(特殊目的收购公司)高度相似:先凭借一个宏大的故事募集巨额资金,然后再去兑现商业承诺。北伏的困境在于,其运营现实(高成本、低良率、供应链依赖)始终无法支撑其资本故事。当叙事与现实的裂痕大到无法弥合时——例如,其累计负债超过80亿美元,且短期内看不到盈利可能——资本的信心开始崩塌。瑞典首相克里斯特松拒绝救助的表态,成为了戳破这个泡沫的最后一根针,标志着“叙事续杯”的逻辑走到了尽头。
结论:中化国际死于现金流的真实约束,这是市场纪律的体现;而北伏死于叙事的虚假自由,这是政治理想主义在商业现实前的必然失败。
第七章 “供应链自主”的两种含义:工业主权 vs 舆论主权
“供应链自主”是中欧共同的战略口号,但在这两个案例中,其内涵和实践结果揭示了本质区别:中国的“自主”是建立在完整工业体系上的成本与控制权,而欧洲的“自主”则更多是一种地缘政治焦虑驱动下的舆论建构。
中国:垂直整合与成本控制的“工业主权”
中化国际的失败,并不能掩盖中国锂电产业链整体实现的“工业主权”。这种主权体现在:
• 全链条国产化:从上游的锂盐开采(天齐锂业、赣锋锂业),到中游的正极(容百科技)、负极(贝特瑞)、隔膜(恩捷股份)、电解液(天赐材料)等关键材料,再到下游的电池制造(宁德时代、比亚迪)和回收利用,中国已形成集群化、规模化、成本最优的供应链网络。
• 中化国际的“伪自主”: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中化国际自身正是未能深度融入这一高效供应链而掉队。它选择了技术门槛相对较低但已陷入红海竞争的三元锂电池路线,且在材料采购和生产成本上未能建立起优势,其“自主”尝试因缺乏技术和成本护城河而失败。但这恰恰证明了中国市场的竞争强度——只有真正具备核心竞争力的“自主”才能生存。
欧洲:地理本地化与战略依赖的“舆论主权”
北伏所代表的欧洲“供应链自主”,则更多地服务于政治可见度和舆论安抚。
• 表面的本地化:北伏的瑞典超级工厂在地理上位于欧洲,符合“欧洲制造”的标签。然而,其供应链的核心环节依然严重依赖外部。其正极材料主要从中国进口,生产设备大量采购自韩国和中国,甚至为解决当地技术工人短缺问题,不得不高薪聘请亚洲工程师团队。这是一种“组装式自主”,而非“根植式自主”。
• 成本劣势的制度化:欧洲试图通过《关键原材料法案》和《净零工业法案》来构建本土供应链,但这一过程漫长且成本高昂。北伏的电池单位成本据彭博新能源财经估算,比亚洲同类产品高出30%以上。这种成本差异并非源于管理不善,而是由欧洲更高的能源价格、劳动力成本和尚未形成的规模效应所制度化的。因此,北伏的“自主”更像一个需要在持续补贴下才能维持的政治展示橱窗。
结论:北伏的自主,是追求“政治可见度”的自主,其破产象征着这种舆论主权的破产;而中化国际虽败,但其所在的中国的“工业主权”体系依然稳固,并能迅速吸收其失败,实现系统优化。
第八章 成本曲线与产能利用率:战术失败 vs 制度性不可行
两者都倒在成本与产能之下,但中化国际的失败是在正确的战场上战术失误,而北伏的失败则是因为整个战场的经济逻辑本身不成立。
中化国际:周期误判与技术路线押错的“战术失败”
• 高位入局的周期风险:中化国际在2018年行业投资高峰期携百亿计划入场,其时电池价格正处于下行通道的起点。它未能预见随后几年因产能过剩导致的价格腰斩(据GGII数据,三元电芯价格从2018年的1.2元/Wh降至2024年的0.5元/Wh以下)。
• 技术路线的“孤注一掷”:它将宝全部押在三元锂电池上,而市场却迅速转向了更具成本和安全优势的磷酸铁锂(LFP)。2024年,中国LFP电池的装车量占比已超过68%(中国汽车动力电池产业创新联盟数据),三元路线被挤压到高端性能车等小众市场。中化国际的2.2GWh三元产能因此成为无法消化的“过剩资产”。
• 可修复性:其失败本质是投资时机和技术选择的错误。若能及时转向LFP或收缩战线,悲剧或可避免。其产能和设备本身仍具价值,可通过破产重整被其他市场参与者收购整合。
北伏:结构性成本劣势下的“制度性不可行”
• 生态位的缺失:北伏的困境根植于欧洲制造业的经济现实。其在瑞典的工厂面临电价是中国2-3倍、工程师薪资是中国的1.5倍、且需支付高昂的碳关税成本。更重要的是,欧洲缺乏电池材料的本土供应链,从锂化合物到石墨都需从全球采购并长途运输至北欧,物流和关税成本叠加。
• 规模效应的悖论:理论上,规模扩大可以摊薄成本。但北伏陷入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困境:因为没有成本优势,所以无法获得足够订单;因为没有足够订单,所以无法扩大规模以降低成本。其规划的60GWh超级工厂最终仅产出0.08GWh,产能利用率微不足道,根本无法触发规模效应。
• 无解的经济方程:因此,北伏的成本问题不是通过改进管理或技术就能解决的。它面对的是一个结构性的、生态系统级别的成本鸿沟。在自由市场竞争中,欧洲本土电池制造在当前阶段本质上是一个不经济的命题。
结论:中化国际是在全球电池产业的成本曲线上,因自身失误而跌落;北伏的悲剧在于,欧洲试图建立的本地化成本曲线,从一开始就远高于全球市场的均衡水平,使其连参与竞争的资格都备受质疑。
第九章 失败之后的责任传导:谁为新能源赌局买单?
企业破产是产业的“尸检”,其价值在于清晰暴露了不同经济体系下的“责任传导链”。中欧在此呈现了镜像般的对立。
中化国际:闭环问责与“父爱主义”的有限性
• 清晰的财务切割:中化国际的破产过程展现了国有资本管理中的“刚性”一面。母公司中化国际董事会主动对宁夏锂电的投资全额计提减值4.7亿元,并在年报中详细披露,这是一种对资本市场和国资委的责任交代。随后,通过司法程序申请破产,将失败业务从健康母体中剥离,防止风险扩散。
• 谁在埋单:最终的埋单者是国有资本(股权减值)、银行(部分贷款成为坏账)和原始股东(股价受损)。这个过程虽然痛苦,但损失是可量化、可追溯、并被控制在有限范围内的。它传递出一个明确信号:国家支持不等于无限担保,投资失败需要承担实际后果。
北伏:责任扩散与“政治愿景”的沉没成本
• 叙事共同体的集体埋单:北伏的失败,由整个信奉“欧洲电池梦”的资本联盟共同承担。大众汽车的战略投资面临巨额减值;高盛等财务投资者的股权价值归零;欧洲投资银行等机构提供的政策性贷款面临违约风险。
• 责任主体的模糊:然而,在这个链条中,很难找到一个明确的责任方。决策是基于一个被普遍认可的宏大叙事作出的。政府认为这是企业运营问题,投资者寄望于政策支持,企业管理层则在政治期望与商业现实间疲于奔命。最终,当首相宣布不救助时,看似是政府的“硬约束”,实则是政治系统对经济失败的一种责任推卸。损失由投资者吸收,而当初推动叙事的政治力量则无需承担直接责任。
结论:中国的失败治理模式是 “算清再死” ,通过财务硬约束实现责任闭环和系统净化。欧洲的模式是 “谈到最后死” ,责任在叙事中被稀释,最终以资本的空转和巨大沉没成本告终。
第十章 中国式“创造性破坏” vs 欧洲式“象征性产业”
熊彼特的“创造性破坏”理论在此得到了鲜活的印证。中化国际的破产是中国产业升级中的一次 “创造性破坏” ,而北伏的倒塌则是欧洲 “象征性产业” 幻灭的典型。
中国:系统的代谢与重生
• 个体的死亡,系统的强化:中化国际退出锂电领域,立刻为市场中的其他强者(如宁德时代、比亚迪、中创新航等)释放出人才、市场空间和并购机会。其破产的资产可能被同行以折扣价格收购,整合进更高效的产能中。2025年三季度,中国锂电行业在储能需求的带动下迎来业绩大反弹,归母净利润同比增幅达55.41%,这正是产业在经历洗牌后健康度的体现。
• 政策的动态调整:中国政府也从中吸取教训,未来的产业政策可能会更侧重于引导技术前瞻性(如固态电池)和避免低水平重复建设,而非简单的产能扩张补贴。
欧洲:神话的坍塌与信心的溃散
• 系统性风险的表征:北伏不仅是企业,更是欧盟电池战略的“图腾”。它的破产,直接宣告了《欧洲电池创新计划》 在实践中的受挫,动摇了市场对欧洲能否建立起独立于亚洲的电池产业链的信心。其留下的巨大产能缺口,短期内无法由其他欧洲企业填补,欧洲汽车制造商将更加依赖亚洲进口,这与其战略初衷背道而驰。
• “示范效应”的负反馈:北伏的失败会产生长期的“寒蝉效应”。未来投资者和企业家对欧洲高举高打的产业政策项目会更加谨慎,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叙事”的牺牲品。
结论:中化国际的失败,是中国强大产业生态系统一次成功的“排毒”与“代谢”;而北伏的破产,则是对欧洲试图通过打造“冠军企业”来实现产业自主这一路径的根本性质疑。
第十一章 谁有资格犯技术路线的错
在技术迭代飞快的行业,不犯错几乎不可能。因此,容错能力成为比不犯错更核心的竞争力。
宁德时代:构建“技术对冲”组合,买下犯错权
• 多路线下注:宁德时代同时布局三元锂、磷酸铁锂、钠离子、凝聚态电池和固态电池。它不赌某一个技术的未来,而是通过庞大的研发投入(2024年研发费用超200亿人民币)和专利布局,为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购买“保险”。
• 生态位控制:凭借其巨大的市场份额和客户影响力,它甚至有能力影响技术路线的演进节奏。当一种技术路线受挫时,它可以迅速将资源倾斜到另一条路线上。
中化国际:战略的“孤注一掷”与资源的“捉襟见肘”
• 有限的试错空间:作为国企,中化国际在锂电领域是后来者,资源和时间窗口都有限。它选择了当时看来最主流的三元路线进行“梭哈”,希望快速形成产能。一旦这个判断出错,它没有备选方案,也没有足够的研发储备来快速转向。
• 错位的考核机制:国企对短期产能和规模的考核,可能压过了对长期技术不确定性的容忍,导致其在决策时更倾向于选择“成熟”但可能即将过时的技术。
北伏:被政治任务剥夺的“试错资格”
• 必须成功的压力:北伏从诞生之日起就承载着“欧洲希望”的政治任务。这种光环使得它在战略上极其保守——它必须选择最“稳妥”、最被验证过的技术(如三元锂)来确保工厂能尽快投产,不敢像宁德时代那样进行前瞻性的高风险研发。
• 创新环境的缺失:欧洲在电池领域的研发存在“学研产”脱节。优秀的实验室成果缺乏中试和产业化的土壤。北伏本身更像一个庞大的生产车间,而非一个灵活的技术创新平台。它没有被赋予“犯错”的奢侈,因为它的首要任务是证明“欧洲能制造”,而非“欧洲能创新”。
结论:技术路线的选择权,本质上是产业主导权的延伸。宁德时代通过市场地位和资源厚度,为自己买下了充足的“犯错权”;中化国际作为追赶者,试错空间狭窄;而北伏则在政治期望的枷锁下,从根本上丧失了试错的资格与勇气。
第十二章 给产业投资人与监管层的三点提醒
这两起破产案是昂贵的学费,为未来的产业投资与政策制定提供了三大警示:
1.警惕“战略的幻觉”:国家意志无法替代市场规律
o无论是中国的“国家战略性新兴产业”导向,还是欧洲的“地缘政治自主”诉求,都不能作为企业核心竞争力的替代品。投资人需穿透政策光环,审视企业真实的成本、技术和市场能力。监管层则应避免用单一标杆企业来承载过重的战略期望,而应致力于培育肥沃的产业生态。
2.重估“产能的诅咒”:从“造得出”到“卖得动”的惊险一跃
o产能规划必须与动态的市场需求和技术生命周期相匹配。中化国际2.32%的产能利用率和北伏的“零头”产能,都是对盲目扩张的讽刺。投资人应更关注“产能利用率”、“单位生产成本”和“现金转换周期”等效率指标,而非单纯的产能公告。监管层需警惕产能补贴可能导致的资源错配和过度投资。
3.厘清“激励的相容性”:谁的周期?谁在兜底?
o决策者的激励周期必须与产业发展的客观周期相容。国企管理者若仅有三年任期,可能倾向于追逐短期可见的产能政绩;欧洲政治家在一个任期内则需要看到“冠军企业”的落地。这必然导致短视。必须建立长周期的考核机制和明确的风险承担主体(“谁的孩子谁抱走”),杜绝“赚钱归自己,亏损归社会”的道德风险。
结语:从产业幻象到制度真相
北伏电池与中化国际锂电产业子公司在2025年的相继破产,犹如一场精心设计的对比实验,剥离了全球新能源产业竞争的层层表象,最终显露出深层的制度差异。
中化国际从锂电行业退出,展现了中国产业体系的"创造性破坏"机制。即便是有政策支持的国企,当面临持续亏损时,也必须接受资本回报和成本控制的刚性约束,通过破产重整实现资源的优化配置。这一过程虽然痛苦,却体现了中国市场体系的自我净化能力。
相比之下,北伏的倒下则暴露了欧洲"象征性产业"的困境。尽管获得了巨额融资和政策背书,但在缺乏完整产业链支撑和成本竞争力的情况下,单纯依靠政治愿景难以维系企业的可持续发展。欧洲产业政策中理想主义与现实需求的脱节,在此暴露无遗。
这两起破产案例共同指向一个核心命题:在新能源这个资本密集、技术迭代迅速的领域,任何产业战略都必须经受市场的最终检验。
战略可以前瞻,但资本必须务实;政策可以扶持,但产业必须自立。
以小窥大,展望未来,全球现代工业的竞争将不再仅仅是技术或规模的比拼,更是产业链韧性、成本控制能力和制度适应性的综合较量。中国的产业成就建立在数十年扎实的基础建设、人才培养和产业链协同之上,这份脚踏实地的智慧,正是我们在新一轮产业变革中的核心优势。
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唯有尊重市场规律、立足产业本质的发展模式,才能在全球产业格局的重塑中赢得主动。这或许就是这两起破产案例留给我们的最深刻启示。
文章作者: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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