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误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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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滴夜雨,都是时光的泪痕

2025-09-28

夜半自混沌睡意中坐起。神思如同一张被雨水浸透的纸,沉重,却仍在缓缓舒展。目光掠过天花板上浮动的灰影,最终跌向窗外。大雨滂沱,世界浸入一片无边的湿朦。

楼下的路灯在雨中明灭,那一圈昏黄的光晕被雨丝缠绕、撕扯,最终碎入粼粼的、破碎的水光里。湿漉漉的马路吞没着模糊的光,偶尔有车驶过,轮胎轧过积水,发出闷重而遥远的声响,一声声,沉入夜色。本该沉睡的我,却无端转醒。睡意被雨声撕开一道裂口,万千思绪便自那缺口中汩汩涌出,无法止息。

雨水如瀑,在玻璃上撞碎,汇成急流奔涌而下。雨点密集敲击,发出持续而单调的音响。这雨声初听杂乱,久之,竟品出几分宿命般的节奏。不由得想起幼年夏夜,外婆轻摇蒲扇,哼着不成调的催眠曲。如今蒲扇早已朽烂在时光的角落,她也长眠于不太遥远的墓中,坟前野草,已几度枯荣。白乐天“夜深忽梦少年事”的怅惘,原来虽时空隔绝,却也人心相通。

辗转反侧间,从床头摸到那对白色耳机。班得瑞的《安妮的仙境》悠然入耳,钢琴清脆,长笛婉转。这空灵之曲本该引人步入梦幻,此刻却与心绪格格不入。那些轻盈音符仿佛在无声处嘲笑我的困顿,每一次跃动都像是在提醒:我与仙境之间,始终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叹息之墙。忽然明白了为何古人感念“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幻境旋律与窗外雨声交织成奇异二重奏。意识在两者之间徘徊撕扯,反而愈发清醒。音乐越是如空谷天籁,越是衬出内心的沉郁与混浊。

路灯的光晕在雨中化开,模糊了边界。忽然忆起多年前的另一个雨夜,那时蜗居在新都一间狭小出租屋里,窗正对着一盏路灯。每逢雨夜,那灯光便将模糊光影投在斑驳墙上,荡漾着水波似的纹路。常彻夜望着那浮动光影,盘算明日的餐食无着、欠缴的房租如悬顶之剑,以及前途似雨中孤灯,摇曳欲灭。

雨势更大了。风挟着雨点猛击窗户,楼下那排梧桐在风中狂乱摇摆枝桠,如同无数手臂伸向虚空。

街道尽头出现一个身影,撑着黑伞,缓步独行。我不由得揣测他是否也有着一颗无处安放的心,在这荒芜的雨夜漂泊无依。

开始想象雨中的城市。街道空荡,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破碎而摇曳的彩色倒影。流浪猫蜷缩檐下,颤抖着舔舐湿透的皮毛。便利店灯光孤零零地亮着,像最后一个无处可去的灵魂。某扇窗后,或许也有同我一样无眠的人,正望着雨幕出神,共享着这亘古的苍茫。东坡笔下的“缥缈孤鸿影”,飞越千年夜空,栖息在今夜,落在每个人的肩头。

记忆的闸门猛地洞开。忽然想起十七年前的地动山摇。那夜也是狂风暴雨,住处恍如怒海中的一叶扁舟,剧烈飘摇,分不清是风动、地动,还是命运在咆哮。多年后路过北川旧城时,天色如墨,唯有映着破碎月影的涪江奔流不息,那水声呜咽,如泣如诉。

起身倒水,脚步在木地板上踩出轻微吱呀,每一声都敲打着夜的寂静。《安妮的仙境》已循环至第三遍。关掉降噪,音乐成了背景,与雨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人轻轻包裹。客厅比想象中更暗,沙发轮廓在黑暗中变得陌生,仿佛隔着一层薄纱。手指触到玻璃杯,一股冰冷的刺痛顺指尖蔓延,旋即化为一片钝重的凉,淤在心头。李白月下独酌,我则雨夜独饮,连影子都吝于相伴。

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而下,划出瞬息即逝的轨迹,如同生命留下的泪痕。望着这无数道转瞬即逝的痕迹,我忽然明白了——原来每一滴夜雨,都是时光的泪痕。它们从亘古的云层中坠落,为逝去的万物、湮灭的往事、以及所有回不去的曾经,无声地哭泣。这景象令我想起某次登山所见——山涧在暴雨后奔腾而下,水纹错综却自有其律。彼时同行的友人指着溪水说:“你看,每滴水都有自己的路,却皆汇入河流,东入大海。”如今友人早已“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音书断绝,各散天涯。

殊途同归,百川归海。我们终将逝去,唯有时间之河奔流不息。

雨声渐弱,远处隐约传来闷雷,如同大地深处的低吟。闪电随后而至,刹那间照彻天地,楼下街道在青光中显得异常清晰而惨白,像一幅曝光过度的旧照片,转瞬又复归黑暗。

雨不知何时转作细细虚线,路灯的光晕不再破碎,而是柔和地照亮着一小片地面。水洼里反射着灯光,如一面面破碎的镜子,照出无数个残缺的世间。“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光阴恰似雨中倒影,破碎而模糊。

雨几乎停了,唯有遮雨板上的水滴仍断续落下。每一声滴答,都像最后的更漏,敲打在心上。

摘下耳机,一种巨大的寂静猛地攫住了我。耳中有细微的嗡鸣,那是血液流动的声音,是寂静在咆哮。原来最深的孤独,不在喧哗,而在万籁俱寂之处,在你与整个世界之间,隔着一片真空。

站立太久,四肢早已冰凉,寒意渗入骨髓。回到床上,被褥尚存些许可怜的余温。躺下后,闭眼倾听最后的雨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洒脱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落寞与不得已。

睡意袭来时,雨已彻底停了。乌云渐散,一弯新月浮现于澄澈夜空,清冷皎洁。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凡间俗物镀上一层柔和的清辉。望着那轮明月,“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李白的诗句兀自浮上心头。

千年前的月光与今夜别无二致,照过李白的酒杯,照过苏轼的竹柏,此刻又照在我的窗前,照着我的无眠。月光穿越时空,连缀起无数不眠的灵魂。

明日清晨,日光将会蒸干夜雨的痕迹。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无人记得这场雨夜曾如何汹涌,如何吞噬过一个人的夜晚。

万籁俱寂,我沉入空无一物的梦乡。

今月曾经照古人,今人亦将成古人。

唯有月光长存,静静地照尽人间千古事——与今夜每一个无眠之人。

文章作者: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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